无意风月闲

终不似,少年游。

清欢

关于如何向大姐出柜这件躲不过的事,兄弟两个计划了十几种方案,分门别类,详细周密,不过最终还是归结成一个“瞒”字。

明诚对他大哥的心思刚露个头的时候,首先吓到了自己,老大因着池鱼之殃被弟弟刻意冷落了一阵,那时候的明楼的细心程度和身材成反比,加上一个每天上蹿下跳胡作乱闹的老幺,他便粗心且自然的把弟弟这种合乎礼节的疏远归结到了青少年普遍存在的青春期叛逆上,其实这种程度的叛逆简直够不上叛逆的底线,但明诚到底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依着他哭都挑夜半时分躲在自己床上悄悄进行的性子,这种反应可以称得上剧烈的心理波动。

为了安抚这种波动,懵然无知的罪魁祸首和弟弟进行了一场触及心灵的谈话,大致内容是肯定了明诚同学作为一个预备役男人的心性和能力,并表示尊重并重视明诚同学的一切正当要求和意见,最后对明诚同学的美好未来进行了展望与祝福。整个谈话在老大的滔滔不绝和老二的点头肯定中顺利进行,并在双方达成共识的愉快气氛中圆满结束。告别弟弟的老大深感作为兄长的不易与自豪,关上门的明诚一边吐槽拍在马蹄子上的谈话一边掏出被耽误了的作业。

明诚一度认为自己能够很好的把控住砰砰乱跳的一颗春心,他用书房里大哥的电脑从理论到案例全方位的了解了同性恋这个词,从震惊到接受,无声无息,削骨褪皮,并且没忘记每次都删除历史记录。然而天不遂人愿,一直是别人家孩子的大哥要去巴黎上大学,刚松了一口气的明诚没过几天又收到了第二个炸弹,大姐在饭桌上给他也安排了去处,他将跟随他的暗恋对象前往异国他乡,并且共处一室,朝夕相见。内心万分抗拒,然而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大姐接手公司时日不长,每天踩着高跟鞋冲锋陷阵来堵住四面八方的非议与轻视,老幺还小,离了大姐瞬间就变小哭包,是决计不能带走的,显然,减轻大姐负担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两个大的一起打发走。

被打发走的兄弟两个经过两年的试探终于接上了触角,然后是三年的你侬我侬,等到要回国了才猛然发现,以后每天都要在大姐眼皮底下过活,背后的冷汗伴随着归家的喜悦一同生出。

本着小心隐藏,低调做人的原则,两个人怀着鬼胎倒也好好的瞒了久经商场的大姐好些时日,私下里互相调侃大概上辈子做过情报工作。大姐偶尔安排两个人去相亲,两人也是能推就推,推不了的就礼节性的请对方吃顿饭,委婉解释目前尚未有谈恋爱的打算,好在大姐介绍的都是些聪明的姑娘,一句话就能点透,倒也没搞出什么不愉快惊动大姐。日子平平常常,波澜不惊,让一向敏锐的两个人都没发现细微的变化正在发生。

先是姐姐带明诚出去应酬的次数多了起来,明诚爱好艺术,油画国画素描钢琴都有些功夫,大学学的却是医学,整天握着手术刀开膛破肚,明镜不止一次埋怨他比学政治做教授的老大更不知道心疼自己。做医生难免加班加点,累死累活,明镜心疼他觉不够睡,一般不拉他应酬,只在家宴上带着三个弟弟和亲戚们谈谈天,顺便用他们挡挡酒。等到明诚意识到陪大姐应酬的次数呈正函数趋势增长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大姐这么多年不容易,一场场酒喝下来费心也伤胃,心中难免内疚,更加尽心竭力,却忘了想一想大姐如此做的原因。

第二个变化便是大姐提到他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在外人面前,三句不离“我二弟阿诚”,听的明诚诚惶诚恐,在家里也把他从背锅二人组中解脱出来,具体表现为“你看看你们两个怎样怎样”变成“明楼你看看你怎样怎样”,甚至在老幺熟能生巧甩锅给明诚的时候站出来明确的划分了责任,并警告老幺不许欺负二哥,一席话下来,兄弟三个一起惶恐。

然而最大的变化还是大姐突然转性了,对弟媳妇失去了热情,连着一个月没看到两个哥哥相亲的老幺少了热闹看,特意在饭桌上提及自己的哥们要和某人气女星结婚了,接着自然谈到他和曼丽相处愉快,想等大学毕业也做毕婚族,打破毕业季分手季的魔咒,最后状似无意的问大姐是不是最近太忙,没工夫给两个哥哥解决婚姻大事。明楼早已准备就绪的训斥还没出口,明镜已经接过话头:“他们两个不招女孩子喜欢,我也不管了,随缘吧,”没等两人接话便又把话题扯到了曼丽身上。被问到恋人的老幺喜形于色,滔滔不绝的盘点自己女友的种种优点,留剩下两个人交换个眼神把疑问埋在肚子里。



女人的直觉,总是不讲道理,明诚相信科学,更相信女人的第六感,他敏锐的感觉到姐姐或许知道了什么,起码产生了怀疑,老大闭眼想了三秒,点头表示赞同。摆在面前的路无非两条,要么继续暗度陈仓,要么坦然承认,两个人再度对视了一眼,心有灵犀的选择了前者。大姐已经太难了,她的心思,全在三个弟弟身上,爱之深,责之切,明镜一向手硬心软,他们不怕挨打,却实在怕姐姐伤心。徐徐图之,更为稳妥。



徐徐图之的两个人打算先分开一段时间,正好明诚医院有一个支援青藏的名额,天时地利人和,明诚借着一家人吃完午饭坐在沙发上闲聊的空当,轻巧的说出了打算出差一年的计划。老幺还没表达完对哥哥无私奉献精神的崇拜,就被姐姐一句声色厉荏的“不行”打断,一家四口,愣在当场。明诚以为姐姐不放心那面条件艰苦,耐心解释去的并不是十分偏远的地方,然而一向宽厚的姐姐不为所动,明楼见状指出明诚十六岁随他去巴黎,人生地不熟尚能活的很好,姐姐不必担心云云,却在姐姐的一记眼刀下闭了嘴。

大姐古怪的态度让兄弟三个都摸不着头脑,医生队出发还有两个多月,明诚索性不去提,明镜后知后觉当日有些失态,事后也没再追问后续,一切看似风平浪静,直到明诚触及到水面下的暗潮汹涌。

某个晚上明诚将要睡觉的时候,忽然听到大姐卧室传来隐隐的抽泣声,明镜在外雷厉风行,弟弟们却都知道她爱看言情小说,特别喜欢挑缠绵悱恻爱而不得的那种看,毕竟明家出事前明镜也曾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后来她一夜成人,过去所有的小女儿心事尽数抛下,后来稳住脚步后,重新捡起来的,只有这么个不为外人知道的爱好。初时兄弟三个以为姐姐在外面受了委屈,直到明镜红着脸解释,才算放下心来。明楼知道姐姐永远错过了年少时的爱情,因此嘱咐两个小的不要打扰姐姐。然而第二天明镜有个早会,哭肿的双眼绝对会让姐姐怒发冲冠,本着及时止损的原则,明诚推开了明镜的房门。

事后他才知道他推开的,远远不止一扇门。


明镜果然在对着电脑哭的情真意切,明诚带着一丝笑意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低声劝姐姐先去睡觉,之后他发现了姐姐不对劲。明镜喝了很多酒,她在外应酬太多,胃落下了毛病,在家一般不喝酒,喝也只是应景的抿几小口,然而明诚记忆里前几天刚收拾过得整瓶的红酒就摆在姐姐桌上,只剩一个瓶底,他觉察到不对,下意识的看向电脑屏幕,“一个同性恋者的自述”的巨大标题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映入眼底。

一时间,明诚从头到脚冻得结结实实。

是明镜的手让他融化了过来,喝醉了的姐姐自然的拉住弟弟的手。

“阿诚啊,你是我和你大哥一起背回来的,你叫我一声大姐,我便一辈子都是你姐姐,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你姐姐,这里都是你的家……”

明镜到底醉了,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明诚没办法,所有的震惊恐惧和担忧都被抛在脑后,只能一遍遍柔声叫着“大姐”一边安抚明镜睡下。他关了灯,坐在月光里,守着姐姐。

他当然记得被大哥大姐背回来的情景,当他还不叫明诚,甚至不叫阿诚的时候,他的名字是“阿程”,他的母亲曾在明家做过一段时间的保姆,后来遇到了一个姓程的商人。一个是想借子上位过富足日子的年轻姑娘,一个是只想尝鲜的中年男人。最无辜的,只有阿程。姑娘知道男人有妻子但一直没有孩子,便想像听说过的故事里那样登堂入室,然而那位妻子并不是软弱的角色,男人更是不想负责任,给了她一笔钱让她把孩子打掉。

但是他的母亲到底生下了他,并企图用孩子换一笔可观的抚养费,她威胁男人要去做亲子鉴定,可惜造化弄人,男人再一次从声色场出来的时候,酒驾从高架上飞了出去,散了一地。等到女人知晓的时候,骨灰都已经下葬了。

换不来钱的孩子,就是个完完全全的累赘,她把孩子扔到了福利院门口,连包着身子的被子都没有一条,只有一张随手撕下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程”字。她用这样的方式让这个孩子与那无耻的男人脱不了干系,同时也撇清了他们最后的一点母子情分。幸好当时还在世的明家父母在资助这家福利院,也幸好那天一个孩子发烧拖住了夫妻二人回家的步伐,等到他们陪着孩子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恰巧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还有一个陌生的婴儿。

从此他被叫做“阿程”,瘦瘦小小,不爱说话,一个没有健康问题的男孩,到十岁还没有人愿意收养,后来他终于被一对夫妻带走,却因为叫不出爸爸妈妈又被送了回来。多年之后的明诚甚至有些感激这两个人,正是他们促成了他和明家的缘分。

被弃养的孩子遇到了刚刚失去父母的姐弟,因着明家的关系,他们把孩子以助养的名义接回了家。那天风大雨大,阿程穿着院长给他买的新运动鞋,被两个人领在中间。他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生怕弄脏这唯一的一双新鞋子,姐弟两注意到他一直盯着地面走,理所应当的把他背了起来。十岁的孩子,再瘦小也不轻,姐弟两个轮换着背着他,另一个撑着一把大伞把三个人包起来。前半段路趴在陌生的背上的阿程战战兢兢,后半段到底敌不住困意,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梦里是姐姐柔柔的歌声。

一把伞,三个人,那是明诚对于家最早的认知。他住进了新的房子,有了哥哥姐姐和弟弟,他知道了自己名字的含义,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换个名字,于是,有了重生的明诚。

然而重生的明诚现在遇到了极大的难题,姐姐的态度让他不知所措,天人交战了良久,他默默坐到了姐姐坐过的电脑桌旁。故事无非是经常听说的那样,自述里的主人公因为性向被父母辱骂殴打,逐出家门,屋漏偏逢连阴雨,他的脑袋里长了一个肿瘤,手术前被迫分手的前男友偷偷来见他最后一面,却被来看望的母亲发现。等他手术成功丛麻醉中清醒过来,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母亲厉声的斥责“你怎么不死了呢!”


这样的事明诚十年前看过很多,却从没想到要让姐姐知晓这条路的痛苦,他们极力隐瞒,无非是想让姐姐幸福安稳的生活,然而他们却不曾想到,一直被护着的姐姐早已发现了蛛丝马迹,在鲜血淋淋的各种故事里一点点接受残酷的真相。

明镜在家里从不设防,更没有明诚当年的谨慎,明诚查看了明镜的历史记录,两个月的时间,她把明诚做过的事都做了一遍。

于是一切反常的事都有了合理的解答,姐姐做的那些事,无非是想告诉他,不要怕,姐姐永远是姐姐,家,永远是家。


忐忑了许久的心就这样奇迹般的定了下来。


明诚给姐姐的秘书打了电话,把早会改到了下午,然后定好闹钟,躺在床上踏踏实实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比明诚想象的还要风平浪静,他用三分钟向明楼解释了昨晚发生的事,明楼用两分钟进行了消化。然后陪着下楼的姐姐吃了早饭,理所当然的没等因为半夜约会还在赖床的老幺。饭后三个人换好衣服,跪在小祠堂里给父母上了香,磕了头,没有一句话,一切却都已经尘埃落定。

一个小时后明镜终于想起了那个忘在脑后的会议,被告知推到下午后又习惯性得展开了对兄弟二人的声讨,明诚只好做小伏低的解释以为姐姐会用一些时间来家法伺候,所以特意空出了一个上午供姐姐出气和消气。于是带着小的油嘴滑舌的老大在一句没说的情况下又被姐姐数落了一顿。

老幺在吵闹中醒了过来,顶着一头鸡窝在二楼看楼下唇枪舌剑,插空给姐姐助威。

一切如常,正是好时光。



评论 ( 11 )
热度 ( 79 )

© 无意风月闲 | Powered by LOFTER